龙之湾
■ 白新华
提到龙湾，你的脑海里会浮出怎样的画面？是“江流盘作带，山翠簇为台”的大罗山峰峦起伏的磅礴景象，是“溪石皆玉色”的瑶溪别具一格的溪谷风光，还是“出入资相助，筑城以备寇”的永昌堡激昂壮烈的人文历史？
千百年沧海桑田的变幻，令这座山海之城风景秀丽、人文荟萃，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隽秀。生活在这里，总能在温暖时光里发现精彩，在如歌岁月中感受它的美好。
今天，白新华先生将用美妙的文字，向我们娓娓述说他心中的“龙之湾”。
大罗山揽胜。 江国荣 摄
龙湾，原本并非温州市中心区，也许不太出名。但，二十几年前，我初至温州就喜欢上它，仅仅是因为它的名字。
龙湾，龙湾，龙的湾，东海有龙，腾飞千里之于海之滨，潮起平原，汪成大大小小的塘河，闪闪如鳞，坭涂沙滩积成海滨之湾，龙潜藏于湾，是谓龙的湾。龙的湾，唇齿相合，读来上口，有抑扬顿挫之感，拓海宽天阔之境，景域悠远而宏大，呈鲲鹏“扶摇直上九万里”之气概，不由得让人顿生一股苍劲浑厚之豪情。
我发自内心真正喜欢上龙湾，是驻扎温州多年后，携子挈母，徒步罗山、漫步瑶溪，一座养在深闺的大罗山，和一汪“溪石皆玉色”的瑶湖碧水，诱惑了我，让我在温州的一众山水绝色中，尤其钟情于它。
立于罗山峰巅，拨开梦幻般的霭霭晨雾，一对龙角冉冉升起中，我找到一双夺人心魄的龙睛，睛如炬，我顺着龙眼的方向，越过纵横交错的塘河，落到一片产鱼产米产糖产盐的富庶平原地，寻获一阙有水有林有云有雾的山脉。娇龙腾空而起，翔于平湖处，卧于山脚下，这一卧，便卧了数也数不清的数千年，汲天地之精华，擢化大罗山的一道龙脊，在时光里肃穆，与日月共勉。
我喜欢龙湾，还因为龙湾是温州人的美食湾，隔了山岳，龙湾却接着浩渺烟波，远了江河，却产出让人垂涎欲滴的人间海鲜。这里是龙憩息的港湾，青蛄和螃蟹，黄鱼和子梅，文蛤和水潺，随便打捞起一款，哈喇子便飞瀑般从天而降。这种对海味美食的执念，远海的人永远无法理解。龙湾人把这一盘盘的人间鲜美，摆上待客的碟盘里，龙湾人也会捡起餐桌上客人未剔尽的螃蟹腿，给予远方客人理解的恬笑，掰开蟹腿，齿间沾屑，唇间留香。
龙湾濒了东海，湾出的一方平原与山地，是温州人心灵的憩息地。无处可走时，我会想到瑶溪，尤其在秋日的周末，一颗躁动了五日的心，向往一片清宁地，于是，踩一脚油门，拐两个路弯，去瑶溪。一波瑶溪碧水，两岸秋林影约，小径枯叶悠飞，繁花风中闹，红叶树儿一株株窜出，玄真观的石马，断了一只耳朵，祭祀的龛上红烛流淌成一串串泪滴，不大的景致，气派比不了九寨西域，一曲江南韵，却点破江南一片秋。
春寒料峭的二月天，雨驻晴好，呼儿直奔大罗山，木栈道翩跹，龙脊上跳跃，五小时不停行走，歇时一杯杨梅酒，侧卧溪涧戏水，至山顶迎风而立，自认如半仙，临渊处，天池和龙脊一并落于指尖，云水夕阳，在高楼林立中呈现一片隐约混沌之美。
山岳秀色美，丰物渊源长，龙湾更值得盘桓的地方还是人文历史的遗留。晋代的天柱寺，唐朝的国安寺，宋朝的千佛塔，悠悠史河，让龙湾文物丰赡，但真正让龙湾的身份重起来的还是明朝，明朝的人和事。
我一直不喜欢明朝，嗜杀的前期，晦暗的中期，飘摇的晚期，整个王朝从建立到灭亡，充斥着一种暧昧的腐朽的让人齿冷的倒退，但，龙湾却是因明朝而璀璨绚烂的，尽管这种光芒有着一种自我欣赏式的得意。这份得意又是一种不管他人褒贬的自我认同的心灵默契。
贞义书院作为古代温州唯一奉旨敕建的书院，缘于张璁，永昌堡成为龙湾的标志符号，缘于英桥王氏，张王两家是当地望族且为姻亲关系。张王两家几代人为大明王朝，上达朝廷，锐意改革，呕心沥血谋政局，下至远海，挥战鼓，舞旌旗，护一方平安，成为龙湾上空光耀暗夜的一团星云。
龙湾人说，张璁凭大礼议入阁至首辅，他严于律己，廉洁奉公，用人绝不唯亲，是实实在在干过惠民利国大事的张阁老，是张阁老的革贪腐，清庄田，改科举，让整个大明王朝从前朝的弊政中走出来，并营造了一个全新的局面，因为张阁老，晦暗的嘉靖王朝让世人记得的不只是严嵩当政。
然而，世人对张璁的评价褒贬不一。
后人“黑”张璁引用最多的一句话“性狠愎、报复相寻、不护善类”，出自张廷玉编纂《明史.张璁传》。后世为前朝编史，政治正确因素占比极重，张廷玉更是整个清朝唯一一个配享太庙的汉臣，其对前朝重臣的评价有多少个人的主观臆测在里面，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《明朝那些事儿》作为明史初级读物，又加“黑”了张璁一笔，龙湾人想找当年明月谈谈，问他有了解张璁的多少政绩？一本书里又加了自己多少的个人喜好？
窃以为，张璁作为一个政治人物，他的功过，须看他的政绩，且要借鉴同时代人的评价才更为精准。同时代盟友、反对者和继任者对他的评价，无论评价是正面还是反面，折衷公允对之，总能发现被评价人的蛛丝马迹。后代人的评价，不管评价人是出于政治目的还是个人情怀，不管撰写人的身份多么尊贵，学识多么渊博，总是臆测成分占多，尤其是活灵活现的所谓细节描写，心理活动勾勒，更多是执笔者文学才华的炫耀，与事实史实真相无关。
张璁像。 孟庆江 画
张璁的同时代盟友霍韬，认为张璁是“十善老人”，这么写张璁，似乎有夸大之嫌，但从其中可窥知张璁一定干过实实在在的正事。
政声人去后，张璁同时期的言官魏良弼，曾几次弹劾张璁，张璁致仕后，他反而大赞张璁。魏良弼既非盟友也非政敌，他的观点相对公允。张璁也许因做事遭人嫉恨不满过，但有良知的人最终认可了他的个人品德和政德。
徐阶，嘉靖二年探花，扳倒亲家严嵩成为首辅的人，年轻时作为翰林受张璁冷落而居荒凉之地，掌权后有了话语权，主编《世宗实录》，说了实话，中有“然终嘉靖之世，语相业者，迄无若孚敬云”。
孚敬者，张璁也，号罗峰，避御讳而得名。龙之湾，罗山脚下，罗峰书院是张璁授徒讲学之地。张璁《罗峰书院成》诗云“苍生有望山中相，白首愿观天下平”，其政治情怀抱负尽显诗中，因其诗因，方有后来明世宗赐名“贞义”两字。“贞义书院”是张璁政坛佳果最好的明证，“贞义书院”时至今日，仍然是龙湾人的赞颂的自豪。
明嘉兴沈德符曰：“江陵于《世宗实录》极推许永嘉（张璁），盖其才术相似，故心仪而托之赞叹。”江陵，即张居正，其对张璁的评价，相对公允，前世的政治措施，一时不能见效，继任者看到前朝政治措施在自己手里结出好果，由衷发出一声赞叹。
懂历史和不懂历史的人对张璁的诟病，政绩置于其次，“凭大礼议上位”放于首位，而言者忘了，明朝“大礼议”是摆在明面上的朝议，是张璁“不负平生所学”的明证，只要看看张璁给嘉靖的奏疏即可通晓一二。
微雨的冬日，我应文友之邀，行走永昌堡，在纵横的河道间流连，在明代的石桥上休憩，穿行于清代的古民居间，我打量着状元府第和圣旨巷都堂第，止步于布政使祠门前，散淡的心，多了几缕思绪，返回后与文友同作《行走永昌堡》同题诗：
两日三至龙湾
前一刻在嘉靖的永昌堡里抗倭
后一秒与星球大战的绝地武士起义
一把油纸伞
挡了江南的冷冬烟雨
踩着历史的脚印
走笔天涯
御史巷里都堂第
一卷残画泼墨干
王氏脚下，一门炮
烽烟起倭寇远
晃一晃酒杯
五百年的宗祠
便化为指尖的一枚图腾
永昌堡缘于英桥王氏，王沛王德自组义师，七年抗倭，相继牺牲。王沛，张璁外甥，其侄王叔果和王叔杲倡议捐金，率众修建城堡，进行长期防御，建成永昌堡。永昌堡城墙上升起的抗倭旌旗，成为明朝东南沿海岸最醒目的一面。
永嘉场拼字龙。 项绍雄 摄
我总认为杰出人物的英魂，最后都会幻化为天上的星星，星云密集的地方，定是人才辈出之所。
英桥王氏是龙湾上空星云团中最耀眼的烁星，永昌堡图腾式的存在，让这种爱国爱乡的英雄壮举，在龙湾上空回荡了五百年，并将继续回响。其城堡内外蕴染下的乡人，学风浓，除王氏一族，有明一代及其之后，每个时代都有杰出人物出现。永嘉学派继承人项乔、书法家姜立纲、修志大家王瓒及王叔果、王光蕴父子、科学家王国松；教育家张振夔、“一代词宗”夏承焘、戏剧家王季思；张肇骞、张淑仪、金振民、孙大业等4位中国科学院院士及张立文、项楚等著名学者……这些崛起的人才，让龙湾上空，星云团团，越集越密，辐射整个浙南星空。
“罗山苍苍，云水茫茫，芝兰玉树，斗志昂扬。”这是儿子高中时期的班训。儿子在龙湾读了三年高中，我却未为龙湾写过一个字，只因内心深处认为他的中考是失利的，不愿为人道。
三年来，无数次奔波于瓯海大道，送儿子上学后，拐道瑶溪，徒步罗山，一双布鞋丈量龙湾。在龙湾的一片幽绿中，尽情呼吸，洗涤心肺，用一个外来人的眼光看龙湾人眼中的张璁，张璁除了是心系苍生的政治家，也是永不言弃的精神化身。
近来网上疯传的两份名单，第一份名单：傅以渐、王式丹、毕沅、林召堂、王云锦、刘子壮、陈沆、刘福姚、刘春霖。第二份名单：曹雪芹、胡雪岩、顾炎武、金圣叹、黄宗羲、吴敬梓、蒲松龄、洪秀全、袁世凯。问哪份名单上你认识的人比较多？
答案揭晓：前者全是清朝科举状元，后者全是当时落榜秀才。
中国1300年科举史，考取状元近800名，网上公认的仅10人功成名就，而普通人能记住的名字，只柳公权，王维，郭子仪，文天祥，张謇，甚至更少。
网络上以此证明人生无限，真正的考场从来就不在学校，似乎很有道理，然而，网络似乎忽略了多到无法给出统计数据的落榜秀才的人数。抛却因为落榜导致个人生活的困窘，落榜秀才个人抱负难以实现，对苍生无功的悲凉无奈之况，只有他自己知道。大多数状元，甚至只是考取薄薄功名的人士，也许他们没能做出让后世记住的傲人功勋，但其个人生活的丰满优越，对社会苍生做出的贡献，一定，而且是绝对，比落榜秀才更好更多。
我鼓励儿子，张璁少年有才，志存高远，23年屡试不第，八试方中进士，没有毅力是绝对不可能实现。今日的你，一定要咽得下苦，熬得过寂，方能在高考时弯道超车，追赶上因叛逆而滞缓的脚步。
瑶溪湖畔，清晨的露滴一定认识朗读的少年，罗山脚下，满天的星光一定记得晚归的儿郎。三年的努力换得高考佳绩，我终于愿直面龙湾。
龙的湾以这样的姿势让我提笔书写，实是出于我的意料外。
龙湾是温州的一个重要的区域，它的精神面貌和风范是温州的缩影。张璁文化及其衍生而出来的廉政文化已成为温州本土的地域文化，历史名人与山海滩涂完美结合，成就龙湾的一席品位地。温州在这脉文韵中喷发政治和经济的潮，两潮生起，挡也挡不住的翻滚向前，一潮尚未平息，一潮又起腾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