蓦然回首——穿行在寺前街的时空
章方松
走进永嘉场寺前街，我有一种生命情感的靠近感。从南头湾到北头桥，每一条屋弄，每一间店铺，照面而来的清风与碧水，那么熟悉那么亲切。
壹
童年时，跟着母亲从沙城五甲到寺前街舅舅家，充满着无上的憧憬。小伙伴们，为了照一相合影留念，冒着台风的骤雨，全身淋湿到寺前街。每当看到当年满头雨水，充满童蒙的笑容，回忆对寺前街的心灵呼唤。青年时代，未婚妻工作在寺前街，相恋两地，常以明月寄相思……后来，因缘际会，我从沙城五甲小学调到永强区小任教，与寺前街更是情感的深化，心性的感应。晚年的母亲，和我们住在直达寺前街的永中路。母亲经常给我和孩子们，讲寺前街的往事风尘。
这里可以闻到童年糖果香味的气息，听到轮船汽笛的长鸣，翻阅永强唯一文化馆的报纸，走进人头攒动的物质交流，拥挤于热闹的菜市场……走进朴士先生旧宅，仿佛阅读宋词的庭园深深，跨进一间间小店铺，仿佛是博览会的商品展示，一座座桥梁架悬于碧波河上，倒影的月亮，仿佛周庄的风光。这是建筑、历史、社会，是审美、情感、悟思，更是深邃宏阔的知性物象，提供给我们无穷思索的生命存在的美学涵义。
这一条街有着千年历史人文积淀，这一条街有着百年世事风云幻变，这一条曾经是永嘉场18万人众向往与憧憬的诗意栖息地。这里是母亲和我、我的妻子，我儿女，三代人的生活情感与审美意趣的活态，更是记忆丰赡的精神家园。
我亲眼目睹着历史学家董楚平先生晃悠于街心的神态，文学评论家骆寒超先生走过街心的背影，听乡贤王璞先生讲述寺前街清末民初的动人故事……上世纪二十年代温州开埠，永嘉场先贤紧随着开放步伐，开拓寺前街商贸文化交流的前景。从我母亲三十年代姐妹们穿的旗袍，看到与上海滩一起流行的时尚风采……永嘉场民国时期前辈王思本、章恢志、项郎平、王人驹、王荣年从这里走过，国际知名哲学家张立文，敦煌研究家项楚，语言研究家郑张尚芳，宋史研究家陈植锷，院士孙大业，张幼仪，也从这里走过……从中可见人文之蓊郁，风情之典雅，思想之超前，品格之卓异……
凡到寺前街的人，总要去北头桥吃一碗“学林馄饨”。我曾陪同法国汉学家侯思孟、香港中文大学教授杨勇、著名作家林斤澜、日本民俗文化研究专家桥谷英子、香港理工大学历史学家朱鸿林，诸位海内外文化人，在百年馄饨老店，品味永嘉场馄饨滋味。可谓是饮食乃至舌尖味蕾上的文化感应。
这里每一个门牌与每一条门槛，凝聚着数代人生命流程的情感沧桑。每一个人，从长辈千叮咛，万嘱咐中成长，少年追梦，青年恋爱，中年拼搏，暮年安适，在这里都回荡着生命的气息。一个有文化层次者，会对生命记忆的优选，判断自身情感与思维的方向。地表文化就是一个地域人文精神的向心力、聚焦点。欲望的快感与大众审美同向，填补不了日益提升的审美需求，反而堵塞通往灵性个案思考的智慧。我所见识的许多海外华侨的温州人，知道故乡永嘉场寺前街的历史人文风采。从中可见，保留寺前街的永嘉场地域文化记忆，是何等的重要！
贰
永嘉场面海靠山，海的开放，山的果毅，为成就永嘉场人既广纳外来文化，又坚守家乡的人文理念。寺前街为旧时永嘉场以及温州城区，瑞安等地的商贸经营集散地。主要经营商业的苎麻业、广货业、药业、南北货业、鱼咸业、酱酒业、米业、水果业、餐饮业等九大商业，足见旧时市场之兴盛！主要形成于清末民初。清光绪初年“公利”号苎麻渔网店，于民国十年时在沈家门开了连锁店，渔网远销舟山渔场。棉布百货店创业于清同治年间的“何恒发”。 “王阳春” 中药店，创业于清光绪初年。还有中药店的吉祥斋、回春堂、益生堂、仁生堂、福寿堂、春在堂等。有的药店，店堂边行医，边买药。有人家急事，店堂里的医生随叫随到，药店里的药物都是货真价实。药店里的天平秤是子孙棒。药品人命关天，岂能儿戏？“学林馄饨店”，目前已是五代传人。馄饨选料考究，工艺精湛。一碗馄饨一次汤，誉满温州城郊。
寺前街集聚商贸、汇融文化、宜居典范，是永嘉场人人文历史心灵的地图，乡人乡情乡魂的集聚地。江南地表建筑的记忆依托，是民情风俗是丰富情感的诗意，是传承人文记忆的标识。据我母亲回忆，她小时候，寺前街每天人流涌动，闹热非常。集社时节，更是数千上万人流，熙熙攘攘。
随着大众渴望对传统文化的回归，对农耕风物的向往，对民情风俗的同向，但作为民间习俗的风物商品，在寺前街却得到聚集与加强。这里是民俗风物购买的集散地，成为龙湾与鹿城及瓯海，洞头的经商之地。寺前街将以商铺为载体，供应民间传统文化生活趣味的日用产品，保存江南水乡地域建筑、民俗风情、物化美感与生活美学意识的人文精神，宜居宜文宜乐的生态环境，带动地域文化一体化效应。
寺前街是江南水乡建筑、贸易、风俗的人文风景，与龙湾历史上三大文化元素，以张璁为代表名人文化，永昌堡为代表明代城堡、耕读、民居、宗族、科举综合文化典范，宁村汤和为代表的抗倭文化，紧密地联系于一起。认识生命的本质意义，在于生命审美中，寻找感觉与情怀。生命总要感觉到一种神性的美感。这条悠长的历史文化古街，是永嘉场人的人文坐标，文化遗存，商贸场所。
寺前街是历史情怀寄托的针线，编织出历史人文经纬的梦幻憧憬。人类的审美情感快意，不在于景观的奇异天外，而在于心灵寄寓的人性人情人伦人道的感应。唯有深度感悟历史人文，才能热爱眼前历史风尘的苔痕阶绿。匆匆地脚步踩着历史的风尘，踏着祖先开辟的石板路，举望人文智光照耀的楼房……我心中的寺前街，是由物境、情境、意境构成的三重境域的江南水乡之美。这里的河水碧波荡漾、小桥流水人家、埠头榕树相依、街道从容平和、民居粉墙黛瓦……这些景观正是江南自然风情的元素。这一切在于建立人们心灵秩序美感之间，是我们情感所需要的精神绿洲，更是天地大美的一道诗意栖息地。
这一条寺前街仿佛是一条历史的扁担，一头挑起传统，一头挑起现代，中间是迈向未来脚步的大道。一条仅380米的小街，却隐含着中国五千年历史文明的人文精义，小地方与传统伦理礼仪大一统文化的相感应。人类的生命就是从一条条无形的潜意识文化的链条上，从往昔的行走与感思，寄托与期盼，走向现代光明、繁荣与自在，显示着人文精神的蕴含力量！
叁
我游走并惊讶于法国罗浮宫伟大艺术，感叹于巴黎圣母院豪华建筑，惊叹于俄罗斯梵赛宫，然而最使我感知的生命靠近感的审美，还是寺前街。这里的冷雨，于我来说比余光中笔下更赋诗意的美感；这里月夜的游船，于我来说比俞平伯、朱自清笔下的秦淮河的桨声，更加温柔可亲……这里甚比周庄、西塘，乌镇……因为我生命时空与亲人体贴密度，人文哺育深度，历史感知厚度，其他景观都比不过寺前街。
漫步在寺前街，举目两旁建筑群的简约而大气，悠闲的节奏感，人生艺术空间的物理布局，却那么合理而适度，商业的自我调整，民情风俗的博览，文化定位与业态的聚合。这种微妙的空间，适应农耕时代的生活节奏，显得合情合理的人性美感。
这里店铺展示着丰富多彩的物品，蕴涵着人生从摇篮到墓地的人文风俗意味。精心察思，可以读出传承礼制《周礼》的礼乐文化，在这里仍然流淌着潜流；永嘉场人讲究酒宴饮食排位，却与明代嘉靖首辅张璁大礼仪，讲究礼学有着深厚的渊源；从其建筑格局能解读民国初期永嘉场人，开放吸收外来文化的先行精神；从店铺畚斗楼的飞檐，考证永嘉场民居建筑抗拒海洋性风雨的智慧；从安居造屋安放农耕的旧犁头，悟思出原始民俗文化质点的印记；从一本本鲜红的皇历，透过历史风尘，读出永嘉场人对周易人文蕴意的崇敬；从搬家的桨行铁钉红绸里，映艳着永嘉场人对生活美好憧憬与希冀；从男婚女嫁礼俗的双鱼定亲，追溯半坡陶纹的双鱼崇拜造型纹样；从造坟砌灶安土奠放的金珠银砂，溯源山顶洞人的原始宗教意识；从和蔼亲切的营业员脸上，识悟出永嘉场人的典雅温馨的文明气质；从一碗小小“学林馄饨”，居然吃出了七大四大洋的美食名声……人文风俗是生命链条上，镶满着每个人精神寄寓的质点，只有不为人察觉其间玄妙而已。
中国古老的文化周易、书经、礼制、诗经，成就 一个地域文化精英延续发展人文精神主流，而民众生活的民俗、风情、习惯、宗教、祭祀，则是主流涌动的潮流浪花。
中国现实民众生活，蕴涵着传统人文的深刻宿根，从而体现五千年中华文明一脉相承。中国儒释道文化蕴含在百姓日常生活。《易》云：“一阴一阳之谓道。”“只是百姓日用而不知，故君子之道鲜也。”
寺前街是乡人乡情乡魂的集聚地，是地表建筑记忆依托的风景，是民情风俗的情感家园，更是地域自然与地表建筑，传承历史人文记忆的重要标识。
随着瓯飞滩向着大海的拓展，未来的龙湾是一座逐渐成长与扩大的城市，将来会是温州的经济文化中心区域！拓展龙湾的浙南乃至浙闽的版图思维，如何使建筑构设休闲温暖的空间，释放现代人内心焦虑的烦恼，循复生命交换情感的空间，让现代人内心体质纯美的净洁，与生活情感、灵悟的挥发。这是我理想的寺前街。在保护与维持传统可持续生存的人文商品前提下，让扩充的建筑容器茶馆、书店、博物，重构消费的公共之间互相契约的理智互动空间。物理空间的精致化，与生态审美高雅化相统一，强化人性内在审美需求的维度，回归人性审美本质需求。让生命呼唤起诗心神性的内心精神的重建秩序。
冬日的暮色，我坐在北头桥破旧的桥栏，日落西下，遥望着一片废墟的残墙断壁，正在大建大美之中。这里的风是旧思绪，这里的水似曾相识，但不带故人情怀来。正是我惆怅之处。
蓦然回首，仰望一群大雁赶程南飞，桥下原本清澈的河水，缓缓地流向瓯江，归纳大海……往尘如水，流过去还会流回来吗？
